此心安处(番外)

【侠士白x书生亮】

乾行八年,白衣公子离了家,进京赶考。
那年他十六岁,一张脸尚还圆润,眉眼之间满是少年人的纯真和读书人的清傲。
诸葛家祖上为官,但从上三代起便成了商贾之家,那些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,诸葛家的人倒是许久未曾碰过了。
他是家中独子,听母亲说,他周岁那天,家里人在他面前放了各种玩意,算盘账簿有之,笔墨纸砚亦有之,诸葛老爷摸着胡子,站在一锭金子前面,笑眯眯地道,“儿啊,过来,来爹这儿。”
小诸葛亮便也冲着他老爹笑,笑得眼睛弯弯,涎水都流出来了,随后抓住了……一支毛笔。
诸葛老爷先是一怔,随后抚掌大笑,说天意如此,随后便让下人把书室打扫得干干净净,那些落了灰的古籍焕然一新。
小诸葛亮四岁上学堂,没过两年便成了白胡子老先生最得意的学生。
南方小城总是多雨,有一年春天的一个夜里,诸葛家收留了一位淋湿透了的琴师。
第二天清早,诸葛亮难得地没有等下人唤醒就先自己醒过来了。
他听见有人在门外院子里弹琴。
他的娘亲是会弹琵琶的,可是这琴音分明不似琵琶那般清落,而是极典雅,甚至深沉的一种。
他趿拉着鞋子,好奇地拉开门,瞅着院里的公子。
公子抱歉地笑道,“吵醒小少爷了。”
小诸葛亮摇摇头,问,“先生能教我弹琴吗?”
客人便这样留下了。
那是诸葛亮八岁的时候,皇城里的权力刚刚经历一场更迭,宫廷里的乐师被遣出宫,游历山水,就这样与他结了缘,授他琴艺。
从此,书和琴便成了他的挚友。

诸葛亮进京时,只带了一个从小服侍他的下人、简单的一包袱行李、银两,便坐上了马车。
诸葛夫人抹着眼泪叮嘱道,“榜上有名或名落孙山,都不重要,万事,平安为重。”
诸葛亮乖乖点头道,“孩儿知道。”
诸葛家虽从商,处事比旁人要圆滑通透些,却也是一直住在民风淳朴的小地方,一家人心思纯善,养出个诸葛亮也是不谙世事的小公子,哪晓得人心险恶,竟有强盗大白天的就来官道上打劫。
他的下人阿夜比他年纪还小,那刀疤脸强盗凶神恶煞,三言两语便唬住了阿夜。诸葛亮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,保命要紧,于是掀了马车帘,把包袱打开,露出其中的银两,怯怯地道,“大哥,我只带了这些,你拿了便放我们走吧。”
那强盗约莫也是没见过这么听话的,倒是愣了一愣,随后回过神来,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,刚想再说几句狠话,便感觉后颈一痛,随后便失去了意识。
昏过去前,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,谁悄无声息地接近,他竟然丝毫都未曾察觉。
诸葛亮还傻傻地维持着那个捧着包袱的动作,却见面前的刀疤脸白眼一翻晕了过去,身子软软地倒下,露出其后的人来。
这人有着一张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的脸,看上去十分英气桀骜。他发色稍浅,并非纯正的黑,而是有些接近茶色,随意地束在脑后,但也有一两绺懒懒地散落下来。他的眼神是极锐利的,却还玩世不恭地叼着根草,显得那样意气风发。
但不管怎么说,都是顶好看的模样。
诸葛亮也不知怎么,耳根微微发热,不好意思地笑着道,“多谢兄台出手相救。”
面前之人随意地挥了挥手,道,“不用,他吼那两嗓子吵着我睡觉了。”说着手指往上指了指路边大树的树枝,诸葛亮不由得失笑。
这人说完便转过身,朝他摆摆手,看样子是要走了,却又转过来,问,“你去哪?”
诸葛亮一愣,心下又警惕起来,却还是回答道,“在下此行乃是去京城赶考……”
“那还远着呢,这一路上强盗可不少。”对方说着便勾起了嘴角,满意地看着诸葛亮脸色微变,一副不安的模样,道,“不过,我也去元安,倒是可以与你同行。”
诸葛亮先是喜道,“太好了!”随后又觉不妥,道,“可兄台若有要事在身……”
对方满不在乎地道,“什么要事,我闲人一个。”说着便不客气地登上了马车,在他对面坐了下来。
诸葛亮到底是少年心性,很爱和这种豪爽之人打交道,于是道,“在下诸葛亮,从礼阳而来。”
对方也道,“李白,家住元安。”
诸葛亮便笑着唤道,“李兄。”
李白上了马车才认真看他,发现这小书生长得委实好看,肤色极白,应是常年关在屋里读书。瞳色却极深,对视久了就仿佛要陷进去一般。
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“冰雪美人”几个字,加上诸葛亮本就还是少年,若是散了头发说不定真能扮作女儿。
李白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,再看诸葛亮一张脸圆润白净,稚气未脱,便问,“你多大了?”
诸葛亮老实答道,“今年十六。”
李白一点头,“我大你四岁。”说着眼珠子一转,凑近了调笑道,“小书生,叫声哥哥来听?”
诸葛亮有些不知所措,但还是有礼道,“李兄莫要戏弄在下。”
李白哈哈大笑,抬手抚了一下他飞红的耳朵,道,“好吧。”

有李白在,一路自然是平安无事。几日后,三人便抵达了元安。
这几日路途中,诸葛亮与李白谈了许多,已经知道对方是颇有名气的侠士,这些年来常年是随着师父走南闯北,而他的师父也任性,到了一个喜欢的地方就总爱留下来待个一年半载的,李白便又自己回京城,或是去别的地方,此次则是在回京途中遇上了诸葛亮。
闻言诸葛亮由衷赞叹道,“李兄年纪轻轻便心怀天下,行侠仗义,在下当真敬佩。”
因此当李白邀请他在自己家住下时,诸葛亮并未推辞。
此行还能交到这样一位朋友,他觉得自己很是幸运。
离考试尚还有两日,诸葛亮初来乍到,元安城的繁华令他欢喜,便与李白一道在城内闲逛,小玩意买了一堆。
走到一家酒铺,李白便迈不动腿了,说要去买几壶酒。诸葛亮颔首,继续慢悠悠往前走,及至街角,却忽闻一阵微弱的抽泣声。他好奇地转过去,发现转角的小巷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在哭泣,走近了一看,她面前还有个小小的襁褓,里面赫然是一个婴孩。
小女孩抬头看着他,仍是在哭泣,却也不开口找他讨要什么。他心想,是被其他过路人拒绝、忽视过太多次了吗?念及此处心便是一疼,把方才买来的小玩意尽数送给了小姑娘,想了想,又从怀里掏出银子,递了过去。
小姑娘连哭都忘了,犹豫了许久,颤抖着手把银子接过,随后不住地磕头。诸葛亮心痛极了,把她扶起来,道,“不必。”他想多帮一点的,可是他一个他乡之客,又能做什么呢?只能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,再转头时,发现李白提着酒壶,站在巷口沉默地望着他。
他身形并不如何魁梧,却因背着光、周身浮着一层阴影,高大的身躯便显得十分挺拔,十分……令人心安。
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诸葛亮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那瞬间,他觉得,至少那瞬间,他们的心思是相通的。
这念头令他惊慌失措,他的耳朵好像又要烧起来了。
他便快步朝他走过去,有些难过地道,“原来元安城中,可怜之人也这样多。”
李白道,“错了。该是说,元安城中,可怜之人比别处更多。”
诸葛亮眉宇间尽是痛心与哀伤,道,“这样么。”
李白的眼神里还是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,抬了抬空着的那只手,却又很快地垂下去了。
他真的看不懂吗?他只是不敢去想那情绪究竟为何罢了。

考试过后,便是张榜。诸葛亮虽有才,但年纪尚小,且天下有才之士太多了,他果然是没能登榜。
李白本想着要劝解他两句,没想到这人脸上丝毫不见失意。
可是如今考试已过,他……要回南方了吗?
想到这里,李白竟有些不舍起来。
可离别终究会到来。仍是春日,柳絮纷飞,诸葛亮站在城外,对他道,“后会有期。”
说着便登上马车走了。
诸葛亮心里是有不舍的,可是考试已经结束,他找不到继续留在元安的理由。更何况,与李白待在一起时,他总觉得自己不大对劲,他不敢细想那是什么,尤其是当他察觉李白面对他时也同样心不在焉之后。
正想得出神,马车身突然一震,诸葛亮吓得扶住了车壁,问道,“阿夜?”
马车帘子却被人一掀,熟悉的人又不客气地躬身进来,笑道,“万一又遇上强盗呢,小书生。”

回乡途中,诸葛亮终是病倒了。连日奔波、加上耗费心神的考试,从小被娇养的他早该受不住了。阿夜与李白无法,只能在途中寻了一间客栈,暂且安顿下来,待诸葛亮养好病再动身。
大夫来诊过脉,就带着阿夜去取药了。诸葛亮烧得迷迷糊糊,只觉自己浑身发热,手便不安分地去拉扯自个儿的衣服,直露出一片雪白单薄的胸膛。
李白坐在桌边,听得这人迷蒙间喊着爹啊娘的,无奈地笑了,回头一瞥却见诸葛亮扒开了自己的衣裳,一时间只觉得那片白扰乱心神,走过去想替他理好,却被诸葛亮一把握住了手腕。
他看着诸葛亮,发现这烧得神志不清的小书生此时张开了眼,就这般呆呆地瞧着他,他便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,与对方的脸挨得极近。
再近,就要吻上去了。
发着热的人连吐息也是灼热的,像无色的火焰一般席卷了他,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粗重了起来,眼前是诸葛亮的脸,脑海里也全是这些日子与他相处的点滴。
实在是,逃不过情动。
而诸葛亮仍是定定地看着他,突然咕哝了一句什么,随后便微微闭上了眼,呼吸渐趋平稳,像是终于睡着了。
不知道他醒来还能不能记得,可自己却是明明白白地听到了。李白于是给他理好衣服,终是没抑制住嘴角的笑意,落了一个吻在他唇边,说,“好。”
——这烧得糊涂的小书生对他说,“留下来。”

后来的事情,阿夜想了很久才想通。
李公子陪着少爷回到了礼阳,原本把人送到便是要走的,可少爷却不由分说将他带进了家门。
李公子似是一直在道歉,可很快便被请了出去,然后院中便响起了老爷的怒吼和夫人的哭泣声,还有……鞭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。
再然后,少爷被罚去跪了祠堂,李公子就在屋顶上或者墙外的树上守着,悄悄地给他送东西吃。
三日面壁之后,少爷还是不知悔改,老爷一气之下让人把少爷的衣物、书籍等物全扔到了院子里,说,“不孝子!从今日起我便当没你这个儿子,滚!”
少爷用了多年的琴也摔坏了,可他把这一切都尽数承受了,只用力磕了三个头道,“孩儿不孝。爹爹不愿认我,我却始终知道您是我唯一的爹爹,待您不生气了,孩儿还是要觍着脸回来看您和娘亲。骂也好,打也好,都是孩儿应受的,我对不起你们。可是,爹,娘,我与他,亦是真心相爱的。”
说完,也不去管府中下人的哀求与挽留,什么都没拿,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门,一头栽进门外等待多时的那个人的怀里。
阿夜呆呆地追了出去,见方才还神色坚毅看似坚强的少爷此时在李公子怀里哭得不能自已,而李公子亦是难掩心痛,低声哄道,“我们先去医馆好不好?”
少爷摇了摇头,不说话,李公子只得道,“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,过几日,几月,几年,他们总能消气的。你也说了,要回来看他们,我陪着你一起回来,每年都回来,好吗?”
少爷这才点了点头。李公子便抱起他,慢慢地走了。
他们没有回头。
那年他的少爷才十六岁。

又过了两年,阿夜听闻少爷在京城开起了一家乐坊,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儿。
老爷与夫人这两年苍老得很快,现如今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。
夫人总是流泪,而老爷虽然嘴上不说,但心里总是念着少爷的,不然也不会叫人去打听少爷的近况了。
头一年,少爷是除夕那夜回来的。诸葛家大门紧闭,没让他进门,留他在门外站了一晚上。
第二年,少爷学乖了,在夫人生辰那日回来,还让李公子背着他翻过院墙,没走正门。
夫人心软,早就不生他的气了,只有无限的悔恨与怜爱。到了晚间,老爷瞧见夫人红肿的双眼,早就想通是怎么一回事,沉默良久,终于没再说什么,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目睹这一切的阿夜便知,今年过年,应当是能够一家团圆的了。

冬日又至,诸葛亮与李白暂别青山坊众人,坐上了马车,往礼阳而去。
李白瞧他带了许多补品,还有搜罗来的一些珍奇物件,煞有介事地点评道,“确像是回娘家。”
诸葛亮闻言横了他一眼,却也并未反驳。
这两年他又长开了些,原先还有些肉,现在却是极清瘦的了,但也并不显得单薄。瞳色仍然是深的,神态有了清冷之意,却并非是他清高,而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份傲气。这两年,青山坊因坊中人俱是乞丐而被京城中人明里暗里地瞧不起,诸葛亮受的非议自然也不少,久而久之,性子就有些冷淡了。
心疼之余,李白却也甚是庆幸。
诸葛亮这样做,全因一颗悲悯之心,这比外头那些瞧不起青山坊的人好了不知多少。
这般良善之人,是他李白的。
这时,诸葛亮捏了捏他的手,轻声问,“怎么了?”他以为是李白在为此次随他回家而不安,便道,“我已与家中通过书信,你放心,爹娘不会为难你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李白便含笑摇了摇头,道,“并非是因为此事。”他摸了摸诸葛亮的脸,道,“多谢。”
多谢你愿意陪在我身边。
诸葛亮怔了怔,随即笑道,“我才是。”
还有人在等着他们归家。新年一过,便又是春天,好时节。
一切都很好。

Fin.
古耽的话 我真的很爱一文一武的设定!
不同朝代科举的时间不一样 这里就用春天啦~
番外结束 《此心安处》这篇文也就正式完结啦 感谢大家的喜爱和鼓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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